出了趟广州,在广州的天空没有看见熟悉的影子,也许是城市卫生,也许是居民太多造成的,不管怎样,庆幸我还在养着可爱的你们,并可以继续爱着! 养鸽子(4)
谣传与饥荒一样无所不在。同学们围着教室火炉一边烤窝头,一边大谈国际局势。一个流行说法是,苏联老大哥逼着咱中国还债,朝鲜战争借的军火债,什么都要,除了鸡鸭鱼肉,还要粮食水果,据说苹果是一个个筛选出来的。我开始为我家鸽子担心,记得军鸽牺牲壮烈了很多,我似乎看到一火车鸽子穿越西伯利亚的悲壮情景。
母鸽又下蛋了。我们在鸽棚二楼铺上干草和旧棉絮,耐心等待着那一时刻。小鸽崽终于生下来了,2只完好出壳,这回自然不敢再碰,我们全力以赴为父母鸽找食。可正值春天,地里一丁点的花生刚破土而出。趁父母没注意,把最后一点玉米种子也拿出来了,再掺上点儿我们自己喝的藕粉。
对4口之家来说,这鸽棚好像有点小了。我和弟弟找来砖头,把阳台的铁栏杆底部圈起来,让它们有更大的活动空间。小崽们蜷缩在母腹里,只懒懒的抬起头来吃奶,公鸽巡视,幸好北京城里很少有鹰。
翌日晨,我们大惊失色:竟然少了一只幼崽!这才发现,在“砖墙”上出现一道缝隙。冲下楼去,在龚家小菜园找到尸体。懊丧之余,我们加固了“砖墙”。可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一只,落在龚家窗台上的花盆里。我们快疯了:这盲目的自杀行为不可理喻,它们还没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呢。
春去秋来,要养活这二口之家更难了,营养不济,生的蛋要么软壳,要么无精,找粮食喂鸽子,跑断了腿——我和弟弟走遍四九城,走遍城郊野地,一暑假都在为鸽子的生存而斗争。这是最后的斗争。冬天就要到了,怎么办?就是把冬储全都喂鸽子恐怕也不够。再说,逼债的俄国人正等着鸽子下酒呢。
父亲——我家最高行政长官做出决定:杀鸽果腹,以解后顾之忧。我估摸从买鸽子那一刻他就盘算好了——从野鸽到家鸽,正是我们祖先狩猎剩余的保存方式。
我和弟弟激烈反对,哭喊着,甚至宣布绝食抗议。但人微言轻,专制正如食物链的排列顺序,是不可逆转的。
那是个星期天。我和弟弟一早出门,各奔东西,临走前没去阳台与鸽子诀别。我顺后海河沿,上银锭桥,穿烟袋斜街,经钟鼓楼,迷失在纵横如织的胡同网中。其实鸽子眺望时站立的姿势很像人。我恍惚了,满街似乎都是站立的鸽子。
天色暗下来,我和弟弟前后脚回家。一切都静悄悄的,看来大屠杀早已结束。最高行政长官躺在床上看书。母亲悄悄提醒我们说,饭菜在锅里,她并没提到鸽子,这是不言而喻的。尽管饥肠辘辘,我们坚决不进厨房。
我爬上床,用被子蒙住头,哭了。
改篇自:北岛《城门开》